《小貓》

作者:施達樂/封面繪者:林崇漢
出版日期:2008-11-24/ISBN:9789866591228/定價:280 元

【第二屆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賞 評審獎】得主出版品

著名武俠評論家 陳曉林推薦
追尋「海角七號」的原鄉之愛 | 俠盜與流氓、祕劍和紅顏 |劍一瞬,愛亦一瞬 |超華麗台客物語



--簡介--

以「台客武俠」號召天下,既寫實又虛構、有武俠也柔情的台灣本土傳奇小說

十九世紀末,是鐵血宰相俾斯麥、遺傳學之父孟德爾、推翻日本幕府的桂小五郎、日本帝國海軍之父坂本龍馬、慈禧太后和孫文的時代,也是本書主角林小貓的時代。

林小貓(1865--1902)生於萬丹,少年時拜師練藝,習水滸英雄人物「宋江」所傳之「宋江陣法」與客家庄「流民拳(流氓拳)」,身懷絕技「沒羽箭(擲石子)」,於阿猴(今屏東)行俠仗義,有人說他是「英雄」,有人說他是「鱸鰻」,小貓不管那麼多,只說:「我就是要保護阿猴人、保護台灣人!」

當小貓遇上東港美女阿會(Hana),雙方你來我往,小貓招招中劍,卻是愛來愛去、甜蜜蜜的劍法,但阿會是日本劍客野村的小妾,野村「示現流星切」遇上小貓「客家流民拳」,誰會贏得如櫻花般綺麗的阿會將?

「俠客行,台客也行!」作者藉小貓的傳奇故事和任俠仗義的俠客性格,效法司馬遼太郎描寫時代英雄人物的精神,將台灣和十九世紀末之東亞大時代背景連接,佐以中國武術名家霍元甲、黃飛鴻來台與小貓之交流,處處皆充滿對台灣、阿猴的愛與熱情。

--作者介紹--

施達樂
台灣阿猴人。台大商學博士、康乃爾電機碩士、台大電機畢。專長科技管理、多媒體系統等,學術著作23篇(含SSCI)。創辦科技事業數家,數年前悟「謬作京華名利客」,封劍歸隱,返鄉教書至今。好打電動、妄議嘲世。以司馬遼太郎為師,寫俠寫志,樂此不疲。

--推薦序 著名武俠評論家 陳曉林

亦狂亦俠亦深沉——《小貓》蘊涵了大歷史

從本書所刻畫的人物典型及所反映的時代風濤看來,一個堪稱現成的書名會是《林小貓正傳》。然而作者只以《小貓》名之,揆其心思,或是不願予人以有意無意因襲已成經典的《阿Q正傳》的印象;或是想要在看似輕飄的名字與實質沉重的內容之間,形成某種不可承受的反差;亦或是由於援用武俠小說的敘事形式,所以不擬引入正經八百的「正傳」之類名目。

但無論如何,《小貓》的創作企圖其實非同小可,所表達的內涵則為武俠小說這個「文類」,增添了頗為耐人尋味的新面向與新風味。

武俠面臨的挑戰

事實上,武俠小說這個「文類」,在經過長達半世紀的發展與演變,尤其,在諸如還珠樓主、金庸、古龍、梁羽生等宗師推出各套經典巨著,而黃易、溫瑞安等健將再各自尋求突破創新之後,已有難以為繼之勢。而在各項可能的試探中,如何將具有「現代化」與「本土化」特色的內涵或情節,納入武俠小說的書寫範疇,乃是新生代作者必須面對的嚴肅課題;倘能在這方面取得具突破性的成績,則不啻是為武俠小說別開生面,並可大幅拓展它的讀者群體。

在高度殺傷性的槍炮出現之後,基本上活躍在冷兵器時代的武俠人物便只能淡出了歷史舞台;因此,武俠小說的時代背景往往只能設定在久遠的過去。然而,武俠小說的重點在抒寫俠義之情與俠義之行,「武」則只是行俠仗義的手段而已;進入現代世界後,種種鐵血交迸的歷史風雲與波譎雲詭的紅塵悲劇,更會讓生具俠情的人為之心神激盪,並為小說家提供取之不盡的寫作素材。

於是,如何擴大武俠小說的取材來源,將「現代俠者」這個概念透過成功的敘事藝術凸顯出來,便成為武俠這個文類能否再放異彩的關鍵所在。同理,由於本土化的呼聲響徹雲霄,而台灣本土亦不乏可歌可泣的俠氣人物活躍於民間社會;若能將他們的事跡表述為老少咸宜的通俗文學故事,自也可為武俠這個文類添加源頭活水。

小說串連台灣史

但如何使得「現代化」或「本土化」題材,能夠與武俠小說既有的傳奇性、虛構性、寓言性、象徵性的意含互相融合,形成一個有機的敘事結構,卻委實是高難度的挑戰。正是在這方面,《小貓》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績,故而,它是一部不容忽視的「新武俠」作品。

林小貓的抗日史蹟,凡對台灣史稍有所知者大都耳熟能詳;然而,作者一方面將他的事跡放在甲午戰爭前後的大歷史架構中,藉由對小貓畢生所涉恩怨情仇的展開與歸結,映射了當時世界向現代化軌跡行進時強凌弱、眾暴寡的實況,以及因中國積弱、台人無援、日本處心積慮要殲滅台灣反日義軍,而逼出種種碧血橫飛、浩氣四塞的抗爭。另一方面,更以小貓師兄陳圓的反覆背叛,來對照小貓直道而行、寧死不屈的俠義精神。以人繫事、以事串史的企圖,誠屬呼之欲出。

既然是武俠小說,當然要寫到「武」的部份。作者藉此將台灣武術源流作了一番介紹與爬梳,將「宋江陣」「八家將」等民俗武藝的薰習與林小貓的成長經驗巧妙地嫁接,顯示他對援引本土資源以拓展武俠書寫的視域,頗有成竹在胸的把握。而藉由時空的推移與剪裁,精心表述出林小貓與中國大陸武術名家黃飛鴻、霍元甲等人的交往與遇合,儼然為台灣本土練武人士鋪排了一個「俠義譜系」;這雖在早期台灣的通俗演義之類作品中已有其敘事淵源,但經過作者將之擺在大歷史架構中予以「再創造」,顯然更具可讀性,也更有臨場感。

秘劍、武術、紅顏

相對的,作者為小貓的死敵──在台灣從事鴉片買賣並肆意殘殺台人的日本浪人武士野村彌助,及出賣台灣義軍、背叛台籍師父而投靠野村的兇戾刀客陳圓,也設計了傳自日本名家朧月齋示現流、殺傷威力極大的秘劍「星切」。野村憑此秘劍「星切」橫掃台灣武術界,陳圓向野村騙得「星切」,以此凌逼小貓;眼看小貓已然無幸,在生死一髮之際,卻為小貓的紅粉知己、畢生摯愛他的美女阿會捨身拯救。

「為了期待一生的一瞬,愛之一瞬。」「這就是女人的愛。」在阿會慘烈殉身的時刻,作者情不自禁地插入了這樣的評語或頌歌;就小說的敘事藝術而言,這當然有「過露」的問題,甚至會遭致濫情的批評。事實上,作者在敘事中經常插入類似的主觀感言,正是這部作品最易引致疵議的所在;但弔詭的是,由於這些主觀感言往往與作者所擬主題曲的詞句互相迴響,以致竟形成了這部小說的特色之一。是否可用傳統上評論通俗演義類作品的理念與術語,將之定調為所謂「特犯不犯」,其實是一個值得推敲的話題。

流氓、俠盜、義軍

而作者在刻畫林小貓生來即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豪俠氣概的同時,也不諱言他是鄉里鄰居公認的「流氓」,並刻意抒寫小貓動輒口吐髒話、行事粗獷的形象與情景。

在台灣民間傳說中,林小貓本就是廖添丁一般的「俠盜」,作者亦不忘在諸多情節中強調他劫富濟貧的行徑;在書中,小貓與那些依附日本統治者,冷酷地剝削貧苦同胞的富商大戶,以及統治者與富戶所飼養的鷹犬爪牙,之所以結下解不開的仇恨,常都是由於他的流氓習氣加上俠盜行徑為對頭們既恨又怕所致。從這個層面看,則《小貓》亦可謂是以小說模式抒寫本土民間傳說中俠盜形象的作品。

出身基層社會、深具粗獷習氣的俠盜,當然不可能表現出「亦狂亦俠亦溫文」的儒俠形象;但豪邁而粗獷的男子漢本色,若加上深情重義、臨難不苟的人格特質,便可讓不少異性從傾心到鍾情。小貓能得到髮妻秀貞至死不渝的真愛,而艷名四播的紅粉知己阿會為他而加入抗日義軍,最後更不惜為挽救他的劫運而當場殉身,皆因他確是始終以真心疼惜她們。相形之下,野村、陳圓之流雖能以金錢或勢力誘惑眾多女性屈從於他們表象的「男性魅力」,其實根本得不到她們的絲毫真心。

草根型的俠盜形象,在受到統治者垂涎的女人肯定之後,他們的事跡才會成為民間膾炙人口的傳奇。林小貓抗日的故事,則因穿插了秀貞遭日本進剿軍無恥地強姦,致在天主教堂的聖母像前悲憤自殺,以及阿會為挽救義軍的噩運,不得不向陳圓獻身供其淫辱等令人髮指的情節,而透顯民間抗日所付出的不只是男兒的熱血與生命,也包括有情有義的女人所流下的斑斑血淚。

劍一瞬,愛亦一瞬

「台灣飄浪兒,撲倒太陽旗」,「只剩一蕊花,哪得再相會?」或許,台灣深層的歷史悲情,正是在草根民間不屈不撓反抗高壓、反抗迫害,以及對背叛者、賣台者展開永不止息的鬥爭中,沈澱出來的心理底蘊。

小貓以得自於家傳與師門的中華武術,佐以他自己領悟、混雜拼湊而成的功法,不但可在屏東山野間領導閩、客及原住民義軍,與擁有大炮、戰艦及優勢兵力的日本派遣軍周旋多年,使其英勇名聲播於全台灣;而且終於在義軍最後覆滅前,奮身破解了日本武界的不傳心法秘劍「星切」,將叛賣師門及義軍的宿敵陳圓當場格殺。

「劍亦一瞬,小貓懂了,全部都懂了。」「這一瞬是無止盡的長,是永恆的一瞬!」作者如此寫道。本來,這分明是傳統武俠小說常見的套語,不足為奇;但與阿會殉身時作者的旁白「為了期待一生的一瞬,愛之一瞬」合起來看,卻頗有既一氣呵成而又相互對映的效果,儼如主題曲及其變奏。

傳奇、寫實、反諷

本書敘事模式的另一特點,是不時從正推展中的情節中岔開,加入針對當前時局予以譏誚、反諷、或諧仿的段落。例如談到下令大開殺戒剿滅義軍的日本治台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便以冷嘲熱諷的筆調寫道:後世台灣領袖人物頗以獲得「後藤新平獎」為榮,更有台人風聞後藤新平家鄉「奧之細道」美不勝收,列為畢生必遊夢想云云,便分明是在冷批李登輝。而「愛台灣就是幹台灣。」因為在台灣話中,「幹」也有「搶奪」或「佔便宜」的意思。這是在譏刺哪一個台灣政治人物,豈非一目瞭然?

因此,就敘事模式而言,《小貓》大抵是三個板塊的組合品:第一個板塊當然是通俗歷史演義或傳統武俠小說的「講古—說書」模式;第二個板塊則是《雙城記》之類西洋寫實主義小說的敘事形式;第三個板塊較為奇特且突兀,即:夾帶著魔幻風格的傳奇之作,且明顯指涉當今政治、社會現象的諧謔與反諷筆法。

這種混合嫁接的敘事模式顯然仍屬實驗性質,所以不時出現令人愕然的突兀與失誤。但正因實驗性強烈,它雖不夠成熟,卻較之講究雕琢技巧的一般長篇小說具有相對旺盛的生命力與感染力;或許,這亦正是作者的本意。

反映大時代的企圖心

而要透過小貓這般的草根人物來映射風雲變幻的大歷史,不能不設計一些銜接點。作者敘述林小貓隱居後壁林韜光養晦時,孫中山聞名往訪,尋求支援革命經費,小貓其時為組義軍抗日已散盡資產,故無法挹注孫中山的革命大業;但在意氣相投下,小貓將珍藏的「宋江陣」圖譜贈送給中山,說明若憑此圖譜加入洪門,必會得到洪門的大力支持云云。深具傳奇意味的中山與小貓之會,雖是小說家言,卻屬神來之筆,將民間俠盜的故事與辛亥革命、帝制終結的大歷史掛上了鉤。

準此而言,《小貓》作者的創作企圖心灼然可見。無怪乎他開宗明義,便逕指林小貓出生的西元一八六六年,「是大時代風起雲湧的一年」,而孫中山也生於該年;並以狄更斯的名著《雙城記》正在這年誕生,來暗喻本書其實有心要對大時代、大歷史有所著墨!

--試閱--

【鱸鰻】

「吼嗚……吼嗚……」

一陣淒厲的哀嚎聲,驚破黑夜的寂靜。林小貓伸伸懶腰,揉揉惺忪的雙眼,翻開被窩,咕嚕爬起身來。

林家是典型的三合院建築,小貓和小弟林筆睡在側棟。此時,他迷迷糊糊地兩手支在水甕邊,正想洗把臉清醒清醒,就著窗外未沉的月光往裡一看,猛地嚇了一跳──

「阿母啊喂……看到鬼!」

小貓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顴骨高、臉頰凹,面皮坑疤。容貌不僅一點都不出色,在這種夜色中,恐怕連惡鬼夜叉也能嚇退──小貓一拍自己腦門,沒好氣又好笑。

小貓深吸一口氣,匆匆舀勺冰涼的夜水,胡亂擦了臉,彷彿要拭去什麼似的,再急急打上綁腿,躡手躡腳推開房門,奔向後院的豬寮。他深知再遲到,鐵定又得挨一頓好打──少年貪睡,每晚後半夜殺豬,小貓總是爬不起身。幾年下來,父親也懶得再開口喊他,只要小貓來遲,抄起趕豬哥用的骯髒木棒,劈頭亂打就是。

想起阿爸那支好厲害的棒,小貓背脊一陣涼。

一盞油燈將豬寮照得朦朦亮。小貓眼利,瞧見身形矮小,已微微有了中年鮪魚肚的父親林社抓住兩隻豬前腳;身材壯碩、孔武有力的學徒陳圓抬著豬後腳,正要把一頭黑毛母豬架上柱型屠台。二百來斤的母豬死命掙扎,卻怎也脫不出兩人鐵鉗般的雙手。兩人似是毫不費力的樣子,額頭上連滴汗也沒流。

林社看見小貓,張口便喊:「站在那創啥?擱不過來綁腳!」

小貓急趨向前,從牆上抓了條大麻繩,將母豬四肢緊緊纏在台邊木樁上,豬尾朝上,豬頭朝下。即使動彈不得,那豬還是「吼嗚吼嗚」叫個不停,彷彿知道今天就是牠的末日。

小貓彎下腰,俐落地拉過來半盆鹽水,放在豬頭下方等著盛血;陳圓則是遞過尺半的新磨屠刀給林社,然後在一旁站著。陳圓極想刺這關鍵的一刀,但他心知還得練上幾年,才能準確抓到那深埋在肥油肉堆下的頸動脈,否則,若不慎刺偏把刀折了,可不是捱幾下藤條木棒就能了事。

林社摸摸豬鬃,閉目半响,口念:「阿彌陀佛。」

「呷菜配卵佛……」小貓煞有其事地模仿林社舉動,只是嘴上唸的全然不同。

刀光一閃,暗紅色血液順著母豬頸部的皺摺滴落,瞬間滲入白濁的鹽水中,伴著母豬痛楚哀嚎聲,盆中不斷出現詭異的血色波紋。

半刻鐘內,那豬還是不住抽搐扭動,狂嚎不已,漸漸失去生命的能量。小貓、林社、陳圓三人佇立一旁靜靜注視著,林社感嘆:「孤這一刀,林杯(台灣鄉下男性愛自稱「你爸」,音同「林杯」)足足練三冬!」

小貓目光瞥向擺在一旁的屠刀,只見銀光閃閃,寒氣逼人。在當時,要打一把鋒利輕薄的快刀,足要一兩銀元。而林社這柄刀更是非比尋常,是由全台第一名匠羅陽親手鑄打,直要雙倍價。

在母豬鮮血放盡之前,三人只能坐著等待。

暗夜中,林社點燃煙炊,高踞在短牆上默默抽,有如一座冒煙的彌勒佛。小貓在一旁等煩了,忍不住朝林社伸出手,「阿爸,我也要分一嘴。」

林社頭也沒抬,兜頭就是一煙炊頭。好在小貓機靈,倏地閃身後退。

林社白了小貓一眼,「你十三歲囝仔人,學人食煙?食煙骨頭酥,安怎練功夫?請先生叫你學讀冊,你讀沒三天就將人氣走。好的不學,專學作壞,敢講欲共爾爸一世人殺豬?」

小貓挨罵也不尷尬,只是聳著雙肩,嘻皮笑臉回嘴:「是要我讀啥冊?你將我生成這款,敢有像考秀才、做大官的面?」

被小貓這麼一頂,林社也不說話了,看看兒子那付「尊容」,簡直是自己年輕時的翻版。若有人不知什麼是「貓仔臉」,看小貓就明白!這小子個性跳脫直率,作不到的事閉口不說;凡事說了出口,不管再難再險,一定幹到底;一遇上好玩事,那更是沒日沒夜、發了瘋似拼命幹。因此村裡相熟的鄰居都叫他「肖貓」(瘋貓)。久而久之,小貓也嫌原名「義成」筆劃難寫,索性求父母把他名字改了,就叫「小貓」。

「阿爸你看,」小貓當時拿紙筆在林社面前寫著。「敢有感覺我寫『小』字擱畫一個貓仔面,實在真飄泊(瀟灑)?」

連貓臉都畫不好──林社一瞧紙上那歪斜的貓臉,嘆了口氣,心想名字改了也好,最起碼以後畫押,塗個「小」字也容易些。

豬血放盡,哀嚎已息,月沒入林梢。

「呿!」林社啐了一口。他頗不以為然小貓老說大話,出口又不經思考,斥道:「規日(整天)只知曉『練肖話』(說瘋話),猶不去幫你阿兄款(整理)豬仔。」

小貓挲挲後腦,乖乖抓把蘆葦莖點著火,來回在豬皮上燒烤,好讓豬皮僵硬以便刮毛。一直沒說話的陳圓忙著提水沖洗龐大豬身,用刮石對付豬皮皺摺中的細毛;兩人忙完,林社才拿肢解用的板刀,俐落地割下豬頭,剖解四肢,然後將肚腹中幾大盆的內臟取下,丟給小貓去清洗篩檢,再把盆中的豬血灌進豬腸,作成血腸;陳圓則把板車上的濕蓆鋪好,屠體安排整齊,預備趁著天涼,拉往阿猴城去分售。

──屏東古早是阿猴,萬丹是街仔頭。

「阿猴」一名是由平埔族語音譯漢文而來,為「林野」的意思。平埔族人因海盜林道乾事件,退避屏東,改稱「阿猴社」(今屏東市)。今日的萬丹鄉舊稱上下淡水,也就是林家莊園所在。阿猴市肆繁榮,城門堅固,曾有縣令形容阿猴位於鳳山八社的中樞,最為富饒。

山行復出山,遠見溪雲起。阿猴當中權,闤闠列城市。

城門固魚鑰,修篁如列雉。編茅備堂奧,削土崇階戺。

天使持節來,聽馬歷至止。番目為我陳:此社非他比;

素稱物力饒,眾社歸經紀。年來生齒繁,不復追前趾。

我為番目言:物盛難可恃;應須敦儉約,慎勿踵奢侈。

阿猴人把大武山念作「大母」,意思是「偉大的母親」、「大地之母」。她是阿猴平原諸溪流的源頭,雙峰峭壁對峙兩千米,拔尖入雲,高逾泰山、富士山,可謂世界難見之奇山;雲霧湧起的溪流就是下淡水溪(今高屏溪),寬逾二里,水勢之浩大,使得在大航海時代,黑水溝行船水手看見下淡水入海口,甚以為是海峽!

大約來說,日出大武山,日落下淡水,山河環抱間,阿猴諸社物產豐饒,生養眾多。縣令告誡頭目節儉持家,才能持盈保泰。直到百餘年後林小貓的時代,當地民情仍然誠樸儉約,頗有古風。

小貓家在阿猴城外稍遠,徒步得走上七八里滿是坑洞的鄉間小路。一趟路林社只旁邊跟著,拉車出力就交給兩個少年,順便打熬其氣力。他預備再過幾年,就卸下肩頭重擔,把屠豬這門營生交下一代去看顧。自己只要待在庄內看看帳,維持家業就行,至於要交給誰嘛──林社一眺小貓背影,搖了搖頭。

小貓這個孩子,林社已經不敢多指望。要他讀書認字也沒興趣,喊他去學作生意也沒興趣。唯一厲害的,打架鬧事;勉強可誇的,就收工後去媽祖廟前練陣頭,小貓從不缺席。

「唉!」一想到這,林社不禁吐大氣道:「貓仔,阿爸是為你好,你總是得學項功夫,若無阿爸老了,豬也殺莫震動,你欲靠啥賺食?敢講蹉跎(遊戲)一世人,學人作流氓?」

父親為啥嘆氣,小貓心知肚明,還白目大喊:「嘿咻!嘿咻!」,裝出一副賣力樣。

「知啦!我不是認真咧學陣頭?作流氓就作流氓嘛!沒錢就來去作工,有錢就來去蹉跎,沒人管我有法,皇帝也沒我快活,不是蓋好?」

小貓就這性,渾身骨頭沒一根正經,越想越高興,自言自語道:「對!我就是欲作流氓,擱欲作『流氓頭』,阿猴上大尾的流氓頭!嘿咻!嘿咻!頭前人莫擋路,阿猴上大尾來嘍……」

「流氓?憑你這款三腳貓功夫混江湖,連胡溜(泥鰍)都比不著,欲學人當『鱸鰻』?」林社故意譏刺,小貓焉有不知?陳圓別過頭去暗笑,一逕悶著頭向前行。

進了北勢頭市場,林社吩咐陳圓主持攤子,領著小貓一攤一攤打著招呼。林家三代都在北勢頭賣豬肉,算是資深的老攤商,一向誠信無欺。市場裡,偶而攤販間小衝突,總是林社主動出面打圓場;加上他為人正直和氣,於是隱然成了眾攤販的地下領袖。

那個時代,魚、肉等算是一般平民日常難得一吃的奢侈品,每日的銷量不大。若是攤商彼此間沒供貨默契,擺貨出來相咬,難免敗市賠本。林社資歷深、人面廣,清楚各攤生計,也自承擔起維持市場秩序的責任。影響所及,等於控制了阿猴城周圍幾個市場的魚肉供應。

父子倆踱到吳老漏的魚攤,三人蹲在地上成「品」字形,正在讚今天的泥鰍活跳跳,小貓忽然開口問:「阿漏伯,你敢有鱸鰻賣?講是欲作流氓,不過,講實在我猶未看過鱸鰻生啥款。你也沒抓幾尾大尾的來大家食看覓啥滋味?」

吳老漏聽了哈哈大笑道:「鱸鰻?你準講鱸鰻日日有喔。鱸鰻攏佇加禮山頂,我規冬(整年)難得才抓一尾,自己補攏未赴,哪有倘剩予你?」當時高山原住民族紋面,狀似「傀儡」,台語念作「加禮」(然近來語義已漸帶有輕蔑意味,不宜使用)。

小貓頗失望道:「安尼喔,若無,鱸鰻到底生啥款?」

「呣……差不多這大尾。」吳老漏兩手平舉,兩掌相對,比劃著,「……也有擱較大尾的,像安。」他把兩手又往外伸出去尺餘,看來已是逾三尺的巨物了。接著說道:「超過十斤的聽說也有,不過,我沒見過就是。鱸鰻攏佇山澗迴游,黑黑,規身軀花草。像鰻又黏又滑,避在石頭縫裡。若抓狂,用尾溜纏在石頭,跳出水面咬人都會。力實在有夠大,真正厲害,足歹掠。不過,我前年寒天掠到一尾,燉大補湯頭,食完,棒棒叫……阮某歡喜兩冬。」

聽到這,小貓不明所以,林社眼睛發亮。只是見小貓開口閉口就是「鱸鰻」,林社還是難掩失望。反倒吳老漏不悲觀,衝著林社笑笑,伸手拍拍小貓肩膀說:「貓仔,阿漏伯共你講,以後若要做流氓,一定要作『大尾』的,莫學彼『俗辣』(「豎仔」,不成氣候的小混混),一日到晚來街呢討錢、顧賭攤、撂人相打,落得像羅陽將同款下場,聽著否?」

「喔?阿漏伯,彼『羅陽將』是誰?」

「你阿爸沒共你講過?」吳老漏瞄一眼林社,見他沒有阻勸之意,繼續說道:「三十外冬前,咱庄有一個大流氓,叫作『羅陽』。羅陽的打鐵功夫號稱『台灣無雙』,打刀削鐵如泥,火槍百步穿楊。伊自小漢練陣,一定扮『宋江』舉頭旗,你看功夫多好……。」

「功夫好有啥路用!」林社回神,暗暗說道。

「阿社,我知你意思,趁今日咱講予小貓聽,日後伊較莫走歹路。」吳老漏和林社也是少年練陣的伙伴,交情非比一般,續道:「小貓,你要知,咱古早時講『流氓』,不一定是『歹人』,雖然浮浪漂泊,嗆賭相打。不過,在庄頭內,大家有時擱認流氓作『換帖』。」

「為什麼?」

「就用『羅陽』作例比喻予你聽──他足狠足歹,下淡水上下通人知。若有土匪山賊想要來劫萬丹街啊,就要節看(衡量)自己拳頭母有多粗,若抵著羅陽,有死無活!羅陽趁勢號召陣頭伙伴,組成壯丁團來保護咱庄頭,所以全庄攏叫伊『羅陽將』!」

小貓疑惑道:「若照你安尼講,羅陽將雖然耍流氓,也算是好人,安怎莫學他?」

「唉!就是『大頭病』嘛!」

「大頭病?」

吳老漏嘿嘿一笑。「愛出名,愛風騷,人一捧就翹尾溜,準講自己比別人還行,見不得人好,就是『大頭病』。」

聊興正起,吳老漏遂放下手邊工作,雙手在前襟擦了擦,話說從頭:「彼時官府苛賦,民不聊生。羅陽就去邀好業表兄林恭出錢,作伙招軍反抗。要打台南府城前,兩人祭天誓師,議定博杯予媽祖婆選元帥,結果林恭得『聖杯』,羅陽卻得『哭杯』,無法度,只好讓林恭作主帥……羅陽卻不知這是媽祖婆警告。後來,沿路加入義軍人數漸多,聲勢漸大。羅陽卻忍不住嫉妬,一到郡府,便綁林恭獻出投降。林恭被監在囚車中遊街,臨砍頭前大聲唸歌──」

「爾毋通學我林恭價呢戇──」林社在一旁幽幽哼起:「要學羅陽精,招招軍、打打賊,時間到伊作內賊。羅陽招林恭反;羅陽叛,林恭死後毋甘願。」

襯著繁亂市景,林社不成曲調的吟唱頗叫人鼻酸。小貓揉著發麻的鼻頭看著阿爸,心想:頭遍看伊念哭調仔,真扭捏。「阿爸──」

林社長嘆道:「林恭算是你叔伯祖公,伊死後冤魂不散。後來萬丹兩庄械鬥,羅陽彼邊勢如破竹,屢戰屢勝。敗方緊赴太子宮請『囝仔神』保庇。師公仔念咒祝願,才將三炷香往香爐一插,剎時火煙大盛,發爐──太子爺顯聖附身,乩童口吐白沫,告知眾人林恭要報仇。」講到這,林社有些哽咽。

「還是我講較順啦,阿社,你唸歌就好。」吳老漏道:「兩軍交戰前,鄉民找一個囝仔予林恭附身,執刈戈爬竹叢上,等羅陽騎馬過,揮戈斬下羅陽首級──那囝仔唱歌,唱足大聲──大家聽了攏皮皮剉(發抖)。」

「羅陽精,騎馬真搖擺(囂張);林恭戇,持戈藏竹叢。噗通!頭殼落佇土腳叨,身軀摔落大水溝。」林社又幽幽唱道。

「聽說,那聲嗓足像林恭臨刑前的歌聲,驚得囝仔老母抱著闖太子宮,懇請囝仔神息怒,退駕林恭的冤魂。」吳老漏道:「小貓,你敢知那囝仔是誰?」

小貓雖不正經,心思機敏,截住話頭:「好啦!阿漏伯,莫講下去,我攏知了。」他隱隱猜到幾分,瞇著眼打量著阿爸,向吳老漏說道:「作流氓的不一定是壞人,作將軍的不一定是好人,你敢是這意思?」

「這……」吳老漏直覺被小貓硬抝胡解,似乎不太對,但,又說不出哪不對。

小貓握拳擊胸起誓:「我林啊小貓保證,以後若做流氓,蹉跎相打免不了。不過,我這拳頭母絕對不打善良人,絕對不學羅陽將!」小貓表情認真,逗的吳老漏哈哈笑,又大聲道:「我一定要作上大尾的流氓,功夫比羅陽將還厲害的流氓,保護阿爸、保護阿母、保護阿漏伯,會使否?」

菜市中來往眾人聽一個小孩亂發豪語,哄然大笑,就有閒人譏道:「你規氣講你要保護阿猴城、保護台灣人,若安上大尾!」

「好!」沒想,小貓毫不猶豫起身,對街大吼:「我就是要保護阿猴人、保護台灣人,作上大尾的流氓!」

又是一陣哄笑,小貓瞇著眼自鳴得意,林社苦笑搖頭。他想起羅陽無子,一身高明的打鐵技藝全傳給弟弟羅開。可羅開沒天份,直到羅開兒子羅周長大,家業才又逐漸興旺。羅周比小貓大四歲,長得身高膀闊,一表人才,頗有領導才華。此刻正與同輩少年在萬丹媽祖廟習陣。林社力促兩派忘卻舊恨,停止爭鬥,並把小貓送至阿猴媽祖廟練陣,避免與羅陽將的後人發生衝突。這兩處傳陣師父是同一人,兩團互相爭先。

小貓與吳老漏聊得正開心,市場那頭小貓自家攤位,陳圓卻和個老頭大聲嚷嚷:「一條豬母腹肚皮,你只要切精的,伊也只要切精的,那有價贅精的?阮殺豬的欲將肥豬肉賣誰?莫使!」

小本生意最怕「奧客」找麻煩,東揀西挑還不買。林社快步向前,定睛一看,原來是大戶金風梯家的下人。這家上下人等跋扈成性,不可一世,活似別人生眼睛沒見過有錢人。林社與金家素有往來,不想得罪,於是滿臉堆笑,軟聲勸老頭不然就多買幾斤,可以專刻瘦的給他;不然就回家把豬皮豬油炸一炸,香香酥酥也頗下飯。講了半天,可那老頭就是不肯,硬要陳圓還是一斤二十文,只切瘦肉賣他,吵將起來。

林社看看攤上也只剩下豬心、豬肝和一些老豬母肚皮五花可賣,那裡去生肩胛、里肌給他?低聲下氣道:「頭家!你安尼阮真正足為難,你明仔載再來好否?」

小貓一股脾氣就要發作,怒目看著老頭,樣子著實嚇人。那老頭今天出來晚了,上好精肉早被揀光,也自知理虧:「若無我包扁食,共我幼幼仔剁兩斤……」嘴裡還碎碎直嫌豬母奶頭有怪味……一副我有錢是老大,你們奈我何的跋扈模樣。

小貓氣道:「你是來亂的?」直想賞那老頭一拳。

林社一巴掌拍在小貓背上,嚇了小貓一跳。只見林社開口:「囝仔人不捌惦惦(小孩子不懂閉嘴)。頭家你莫生氣,我親身剁予你。」

陳圓讓出位置,林社雙手執刀,霹靂啪啦,感覺不過眨眼,原本方方正正的五花肉垮成團肉泥。在場眾人除了陳圓外,莫不撟舌不下,尤其是老頭瞧那剁刀白光亂閃,脖子一陣颼涼。

陳圓順手抄荷葉包了肉,找麻煩的老頭低頭放了錢就走,小貓由怒轉喜,直嚷著要學。

「這有啥希罕?圓仔也會。」林社表情冷淡。「只不過我交代平常莫使展出來驚人客。人客上大,你知否?」

小貓說:「為啥沒教我?」

「爾傳陣頭的『猴師』自然會教。抵才那是梁山『操刀鬼』曹正傳下來的屠戶刀法,我十五歲才起頭練,爾才十三,是在急啥?到時陣就算爾沒愛練,『猴師』也會逼到爾會。」

小貓聽了,恨不得立時去纏猴師教這門功夫,心思早飛到媽祖廟庭去,心想:不知道猴師今天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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