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八月某一天，我和谷涵帶著我媽一大早拿著器材、拎著做菜材料，浩浩蕩蕩從桃園出發到台北六張犁的朋友家，就為了拍攝《玩具刀》的宣傳用短片（當時稱為PV，Poetry Video）。到了六張犁站，我們和導演、演員、朋友會合後，就開始進行當天的拍攝。
為什麼會帶著我媽來拍攝呢？
初次讀到「我的短刃／從他的身體抽出便是長長的一生」這個用作篇名段落的句子，我便想到了我媽和許多人的媽媽：她們把關愛投注在孩子身上，沒有時間的限制，最後，我們得到了她們的人生，她們卻得到了孤獨。
劇本想法完成後，我們便和導演討論實際拍攝要注意的事項，然後討論到要找誰來演媽媽。其實我媽一開始並不願意入鏡，甚至主動詢問她所謂「長得比較漂亮、有貴氣」的親戚朋友，直到最後都找不到人，她才被我說服參演。
直到拍攝的前一天晚上，我媽還在客廳問我：「我怕造成反效果，要是演不好拖累你賣書，怎麼辦？」
「妳就幫幫我吧，拜託。」
其實那一部短片的劇情十分簡單，就是一個媽媽一早就出門買菜、做菜，然後女兒回來了，兒子也帶著孫女上門，四個人吃了晚餐之後，媽媽再送孩子們離開，之後穿著睡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直到睡著……
拍攝當天，她在廚房忙著煮菜，輪到她拍攝時，便急忙上場，但演出往往一次到位，不需要刻意經營情緒，就達到導演的要求。之後，透過PV看她在沙發上睡著的樣子，我不禁想起每次半夜從工作室回到家時，她便是穿著那件睡衣在沙發上邊打瞌睡邊等我。而她在廚房煮飯試味道，聽見門鈴急著應門的腳步聲，也讓我想起小時候每一次按門鈴，她急忙喊「來了來了」然後跑出來開門的樣子。
拍攝的時候沒有太多感性的時間，只忙著準備道具或是協助調整光線。拍攝最關鍵的母親在沙發打瞌睡的畫面時，我人則蹲坐在窗外鐵窗圍成的空間，一邊冒汗一邊拿著床單擋光，以製造夜晚的效果。拍攝完畢後，我們一群人吃著我媽煮的菜，一邊大笑討論這部片有奧斯卡女主角等級，我媽媽羞赧地笑了，然後招呼大家趕快吃菜。
說再多的話，還不如趁熱把飯吃完，我媽應該是這樣想的。
過幾天陪她一起觀賞影像成品的時候，我偷偷凝視著她，臉型、髮型雖然沒有太多改變，但臉上的皺紋和黑斑都變多了，已經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打人很用力的家庭主婦了。她一直搖頭說：「拍起來真的不漂亮，會不會拖累你啊？」我沒有回應，只是按下重播鍵說：「再看一次吧。」然後她就安靜下來，繼續看了一次，然後說：「很多人的媽媽都是這樣子吧。」
是呀，很多人的媽媽都是這樣子吧。
但很少人的媽媽到了六十歲還得拚老命陪孩子拼事業的吧？
過了一年，一樣是八月，由於沒有多餘經費處理《雙子星人預感》的手工包裝，我只好央求媽媽帶著兩個姪女坐車到中和印刷廠幫忙做手工。就這樣，連續兩天的時間，她們自己該辦的事情都沒作，每天從事機械式的手工動作，為平行四邊形的書本裝上特製的書衣。我在旁邊看著，說不出話來，只能安靜作工。
又一年過去，一樣是八月，由於沒有多餘的經費處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藍光普及版）》要插入書中的手工包裝信，又拜託媽媽帶著兩個姪女到工作室做手工。當時我正忙著翻譯、編輯海明威小說，沒有多餘的時間和她們談天，但是當我從小辦公室走出來倒水時，看見我媽媽帶著眼鏡包裝書籍的樣子，覺得羞恥。
當我的家人，真的好可憐。
自從逗點變成一人公司之後，我得處理的事情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晚回家。每次把車騎到家門口，剛熄火，就會聽見媽媽拉開紗門的聲音，然後從鐵捲門的隙縫裡看見她的身影急忙從客廳出來幫我開門。由於事情太多了，回到家還是會打開電腦繼續加班，她就坐在旁邊看電視，有時候甚至會看到睡著。
「十二點了，妳上去睡啦。」
「不要，我就是要等你上去我才要睡。」
媽媽早就知道就算我告訴她再五分鐘就好，到時候我還是會熬夜到一兩點才去睡。久而久之，她便用這樣的方式威脅我不要熬夜，讓我不得不關上電腦，準備休息。該說她心機很深，還是太單純呢？
出版社開了兩年，終於有一些銷售較佳的作品，也有越來越多的曝光機會，但距離從容不迫的經營卻始終有一大段距離。望著滿是庫存書的倉庫和雜亂的帳單紀錄，我覺得心痛。照鏡子時，看到陳年的黑眼圈和急速竄出的白色毛髮，我覺得慌張。回到家看到媽媽戴著老花眼鏡幫我研究支票的週期，我只有深深的歉疚。
為什麼三十歲了還不會想，毅然決然放下穩定的收入和安定的生活？
為什麼過了兩年還沒有太多成就，除了書之外，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就是沒有辦法成為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呢？
偶爾，我會透過美食來表達我的歉疚，當然也曾開口告訴她目前的煩惱還有對她和我爸的歉疚，但是我媽媽總是冷冷看著我說：「你就是需要我幫忙掌舵，不然你成不了大事的。」
我想起兩年前，人在大陸的老爸透過網路看了這支PV後，熱切地和老媽在skype討論。他說：「你最後抱女兒的時候，為什麼看起來不太自然？」老媽回答說：「我想到你和大兒子都不在台灣，很想哭，但不能讓小的看到，得忍著。」我才恍然大悟：明知道兒子踏入出版界很容易燒錢，一開始竟然還出版詩集，不論再怎麼擔心，媽媽始終不會表現出來，堅定地支持著我的夢想，要我不要害怕錢不夠……
如今，我的老媽寧願暗示我是個媽寶以顧全我的面子，也不願意用多餘的溫柔話語觸動我內心愧疚的按鈕看我流淚，我還能說什麼呢？
這就是我的媽媽，我沒有辦法回報她，只能好好愛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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